物哀

©刘宇昆Ken Liu.董申 译.
2013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

科幻世界译文版.录于短篇集《杀敌算法》
Audio version by John Chu
Reprinted by Lightspeed
First publish The Future is Japanese

***

这个世界的形状就像汉字的“傘”字,只不过像我糟糕的书法一样,每个部首的比例都失调了。

如果父亲看到我的书法还是如此稚嫩,一定会觉得很丢脸。确实,很多汉字我已经不会写了,我在日本的学业只读到八岁就戛然而止。

好在,作为展示形状的草图,这个画出来的汉字还算合用。

上面的顶盖是太阳帆,不过即使这个汉字写得再变形,也不足以展示它的巨大。太阳帆比宣纸还要薄一百倍,但整个帆面旋转着在宇宙中伸展出一千公里,就像一面兜满了太阳风的巨型风筝,说它遮天蔽日也不夸张。

帆面之下悬着一条一百公里长的长缆,由碳纳米管组成,轻盈而柔韧。长缆的另一端是希望号的心脏,居住舱,在这个五百米高的圆柱体中,承载着整个世界的一千零二十一位居民。

来自太阳的光线推动着太阳帆,送我们沿着越来越舒展的螺旋轨道不断加速,远离太阳而去。加速度把我们钉在甲板上,就像地球上的重力一样。

我们的航道指向一颗叫做“室女座61”的恒星,现在看不见,因为它被太阳帆挡住了。希望号将在大约300年后到达那里,大概差不多吧。如果走运的话,我的重重重孙子——我曾经算过需要多少个“重”,但我不记得了——能看到那一天。

居住舱里没有窗户,平时看不到星河流过。这里的多数居民也并不在乎,他们早已经看厌了星星了。我却喜欢通过安装在飞船底部的摄像头向外看,凝视着逐渐远离的太阳,它洋溢着微微发红的光芒,就像我们的过去。

***

“大翔,”爸爸摇醒了我,“收拾你的行李吧,我们该走了。”

我的小行李箱早已经准备好了,只要把围棋再放进去就行。围棋是爸爸在我五岁那年送给我的,和他下棋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。

爸妈带我出门的时候,太阳还没出来。所有的邻居都拿着行李站在屋外,在夏天的晨星下,我们礼貌地寒暄着。我像往常一样抬头去找锤星,很容易就找到了。从我记事开始,这颗小行星就是夜空中亮度仅次于月亮的东西,而且,每年它都变得更亮。

一辆装着大喇叭的卡车沿着马路缓缓驶来。

“注意,久留米市的居民们!请大家保持秩序,前往公交车站,那里会有足够的大巴开往火车站,大家可以搭乘火车前往鹿儿岛市。不要自驾车,请把道路留给疏散大巴和官方车辆!”

每个家庭都沿着人行道缓缓步行。

“前田太太,”爸爸对邻居说,“让我来帮您拿行李好吗?”

“太谢谢您了。”老妇人答道。

走了十分钟,前田太太停了下来,斜靠在街灯边上。

“我们就快到啦,婆婆。”我说。她点点头,喘得说不出话来。我试着给她鼓劲:“你想不想去鹿儿岛看你的孙子小路啊?我也很想念他呢。到时候你可以和他坐在一起,在宇宙飞船上休息,听说每个人都会有座位喔!”

妈妈给了我一个赞许的微笑。

“我们生在这里真是一种幸运。”爸爸说。他指向排队走向公车站的人流、穿着干净衬衣和皮鞋的年轻人、扶着年迈父母的中年妇女。干净而空旷的街道非常安静——尽管人很多,但没有人用超过耳语的声音说话。所有人都紧紧连结在一起,空气中似乎满是微光闪烁的连线——家人、邻居、朋友、同事——透明而强韧的丝线。

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情景:趁火打劫的人们尖叫着,马路上有人狂舞,士兵和警察向着天空甚至人群开枪,建筑物烈火熊熊,死人堆摇摇欲坠,将军对疯狂的人群大吼着发誓要报了古时候的国耻家仇,哪怕整个世界都到了末日。

“大翔,我要你记住这一切。”爸爸说。他看着周围,情绪很激动:“这是我们在灾难面前,作为一个整体所展现的力量。你要明白,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单独的个体,而要从牵绊着每个人的关系网中来定义。跳出自私的需求,才能让所有人和谐共存。个体的力量很渺小,但如果紧密的团结在一起,作为一个整体,我们大和民族就是不可战胜的。”

***

“清水先生,”八岁的小男孩博比说,“我不喜欢这个游戏。”

学校在圆柱形居住舱的正中间,这里对宇宙射线的阻挡最好。教室的前面挂着一面巨大的美国星条旗,孩子们每天早晨都会对着它宣誓。星条旗两侧有两排小国旗,代表希望号上其他幸存者的国家。左边那排的最下面是一个孩子画的太阳旗,白纸已经卷了边,原本大红色的朝阳褪色成了橙色的落日。这是我在登船那天画的。

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博比和艾里克的桌边。“为什么不喜欢呢?”

两个小男孩的中间是一张格子棋盘,由横纵各十九条直线构成,交叉点上摆了一些黑色和白色的棋子。

我的职责是监视太阳帆的状态,每两周可以休息一天,所以有空来这里教孩子们一点关于日本的东西。有时候我觉得这很傻,对日本,我自己也只有一个小男孩的朦胧记忆,怎么当他们的老师?

但是我并没有其他选择。所有像我这样的非美国籍技工都觉得,参加这个文化传承项目是一种重任,我们必须倾囊以授。

“所有的棋子长得都一样,”博比说,“而且它们不能动,太没意思了。”

“那你喜欢什么游戏呢?”我问。

“小行星卫士!”艾里克说,“那才叫好游戏,你可以拯救世界。”

“电脑游戏不算。”

博比耸耸肩,“那就国际象棋吧,我觉得。我喜欢皇后,她很厉害,跟别的棋子都不一样,她是个英雄。”

“国际象棋就像遭遇战,”我说,“围棋的视野要更广,必须着眼于整场战役。”

“可是围棋里没有英雄。”博比坚持着说。
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。

***

鹿儿岛没有足够的地方,所以人们只好睡在通往宇航中心的路边。向地平线望去,巨大的银色飞船在阳光下光芒耀眼。

爸爸跟我解释过,锤星剥离的碎片飞向了火星和月球,所以我们必须坐飞船飞向宇宙深处才能确保安全。

“我想要一个靠窗的座位。”我说,憧憬着星河流过的美景。

“你应该把靠窗的座位让给比你小的孩子,”爸爸说,“记住,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出牺牲,才能共度难关。”

我们把行李箱堆成规整的墙,盖上床单搭成简易帐篷来阻挡风吹日晒。每天,政府的巡视员都会来发放补给,并且确保一切正常。

“请耐心等待!”政府巡视员说,“我们知道进展很慢,但我们正在竭尽所能,每个人都会有座位。”

我们确实在耐心等待。母亲们自发组织了孩子们的小课堂,父亲们建立了一个优先级体系,让有老人和婴儿的家庭可以在飞船准备就绪时优先登船。

等了四天之后,政府观察员的安抚听起来就不那么让人安心了。谣言开始在人群中散播。

“是飞船,飞船有问题。”

“建造方骗政府说飞船已经准备好了,其实压根没有,现在首相已经没脸承认真相了。”

“我听说只有一艘飞船,而且只有几百个最重要的人才有座位,其它飞船都是空壳,是作秀的。”

“他们希望美国人能改变主意,给我们这样的盟国多造一些飞船。”

妈妈在爸爸耳边轻轻说着什么。

爸爸摇头阻止了她,“别传这种东西。”

“但是看在大翔的份上——”

“不行!”我从没听过爸爸这么生气的声音。他停下来,咽下了怒气,“我们必须互相信任,相信首相和自卫队。”

妈妈看起来很不高兴。我握住了她的手说:“我不害怕。”

“这就对了,”爸爸说,语气缓和下来,“没什么可害怕的。”

他把我抱起来,坐在他的臂弯里——我有点不好意思,因为他只在我很小的时候才这样抱我——他指向一眼望不到边的稠密人潮。

“看看我们有多少人在这里:老婆婆、年轻父亲、大姐姐、小弟弟。不管是谁,在这样的人群里自乱阵脚、散播谣言都是自私和错误的,搞不好会有很多人受到伤害。我们必须把握好自己的位置,永远记得顾全大局。

***

明迪和我缠绵着。我喜欢在她的深色卷发里呼吸,茂密,温暖,鼻尖痒痒的,似乎带着海水新鲜的咸味。

我们躺在一起,盯着天花板上的屏幕。

我在屏幕上循环播放着逝去的星空。明迪的工作是导航,她在驾驶舱里为我录下了这些高清晰度的视频影像。

我喜欢把屏幕当作舷窗,想象我们正躺在星空下面。我知道有的人更喜欢看地球的老照片和老视频,但那容易让我伤心。

“‘星星’用日语怎么说?”明迪问我。

“ほし.”我告诉她。

“那‘客人’怎么说?”

“おきゃくさん.”

“所以我们是ほしおきゃくさん?星星的客人?”

“不能这样硬拼乱凑的。”我笑着说。明迪是个歌手,她喜欢英语之外的语音。“如果你去理解语言的意思,那就听不到它背后的音乐声了。”她这样说过。

明迪的第一语言是西班牙语,不过她记得的比我的日语还要少。她时不时地问我一些日语词,然后编织进她的歌里。

我试着帮她组织起诗意的语言,但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措辞表达出文学意境,可能我说的和我写的汉字一样蹩脚:“われわれはほしのあいだにきゃくにきて.”我们远道而来,做客群星之间。

“语言的描述可以千变万化,”爸爸说过,“每种描述适用于不同的场合。”他教过我,我们的语言有很多精微玄妙之处,灵活而优雅,句句成诗,如重峦叠嶂一般,弦外有音,脉络交织,层次相叠,就如武士刀反复折叠锻打的钢。

我多么希望爸爸在我身边,让我问问他:作为我族唯一幸存者,在二十五岁生日的场合,我该怎么遣词造句来表达“我想你”?

“我的姐姐非常喜欢日本的图画书,漫画。”

和我一样,明迪也是个孤儿。也许这是我们在一起的原因之一。

“你对她的记忆还深吗?”

“不是很深了,我登船的时候大概才五岁。在那之前,我只记得混乱的枪声,所有人都在暗处躲藏、疯跑、偷吃的,姐姐总是读漫画书给我听,让我平静下来。后来……”

那段视频,我只看过一次。从我们的逃逸轨道上看,那个带着蓝白相间的大理石般花纹的美丽星球,在小行星撞击时似乎一阵战栗,然后,无声的、汹涌的冲击波扩散着毁灭,慢慢吞没了整个地球。

我把她拉过来,吻了她的额头,很轻,安慰的吻。“我们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。”

她紧紧地抱着我,仿佛永远也不愿放开。

“那些漫画,你还记得吗?”我问。

“我记得里面都是很大的机器人,我那时想:日本可真强大啊。”

我试着想象这幅画面:英雄般的巨型机器人遍布日本,拼命地救人。

***

扬声器里播放着首相的道歉,也有人在手机上看。

我的记忆有些模糊,但我记得他的声音非常虚弱,看起来也苍老了许多。那是无尽的歉意:“我让人民失望了。”

谣言原来是真的。飞船建造方从政府拿了钱,但是并没有造出他们承诺的强大飞船,直到最后他们还在隐瞒。我们发现真相时,一切都已经太迟了。

日本不是唯一一个让人民失望的国家。早在人类刚发现锤星将撞击地球时,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就开始争论谁应该为联合疏散计划付出更多。后来,联合疏散计划崩溃,很多人决定索性赌一赌锤星撞不上地球,干脆把金钱和生命花在互相争斗上。

首相讲完话之后,人群仍然安静着。几个愤怒的声音响起来,但很快又安静下去了。人们逐渐开始打包行李,离开临时营地,秩序并没有乱。

***

“就那么回家了?”明迪疑惑地问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没有人抢劫、没有人疯跑、没有士兵暴乱?”

“这就是日本。”我告诉她,我能听到自己嗓音里的骄傲,那是我父亲的回声。

“我猜人们都绝望了,”明迪说,“他们放弃了,可能这是文化的缘故。”

“不!”我努力压制着声音中的怒气。她的话刺痛了我,就好像博比说围棋很没意思。“不是那样的。”

***

“爸爸在跟谁打电话?”我问。

“那是哈密尔顿博士,”妈妈说,“我们——他、你父亲和我——在美国一起读的大学。”

我看到爸爸对着电话讲英语,他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:不仅仅是因为他抑扬顿挫的声调,他的表情更丰富了,手势也大开大合。他看起来就像个外国人。

他对着电话大喊。

“爸爸在说什么?”

妈妈让我保持安静,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爸爸,似乎想要一字不落。

“No,”爸爸对电话说,“No!”这句倒不用翻译。

后来妈妈说,“他只是想做正确的事,用他自己的方式。”

“他还是那么自私。”爸爸断然说。

“这么说不公平,”妈妈说,“他并没有悄悄给我打电话,而是打给了你,因为他相信如果你们互换了位置,他会很乐意给他心爱的女人一个活下去的机会,即使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。”

我从没听我的父母说过“我爱你”,但是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口的。

妈妈看着爸爸,微微一笑:“我也不可能答应他的。”然后她转身去了厨房做午饭,爸爸的目光一直跟着她。

“天气很不错,”爸爸对我说,“我们出去走走吧。”

我们沿着便道走着,跟邻居们互相问候,嘘寒问暖,一切都和往常一样。头顶的锤星在薄暮中更亮了。

“你一定很害怕吧,大翔。”他说。

“他们不会造更多的飞船了吗?”

爸爸没有回答。夏末的风把蝉鸣带到我们耳边:知了,知了,知了……

闲静,
蝉泣入岩声,
惜乎难久鸣。

“爸爸?”

“那是松尾芭蕉的诗,你懂吗?”

我摇摇头,我不怎么喜欢诗。

爸爸叹了口气,又微笑起来。他看着落日,又诵道:

夕阳无限好,
只是近黄昏。

我默默的记诵着,诗句里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我。我试着用语言描述这种感觉:“就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在我的内心深处轻舔。”

爸爸没有笑话我,反而严肃地点点头。

“那是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名句,他是中国人,但这种多愁善感很有日本的味道。”

我们漫步着,我停下来看着一朵蒲公英的黄花,那朵小花微微凋垂的景象给我一种美的冲击,心中那种小猫轻舔的感觉又来了。

“花儿……”我犹豫了,找不出合适的词藻。

爸爸诵读着,

黄花,
残金沐月华,
弱弱晚风下。

我点头,这幅画面似乎转瞬即逝,可又如此永恒,就像我度过的童年时光一样。这种感觉让我同时品味着悲伤和喜悦。

“一切都会消逝,大翔。”爸爸说,“你心中的那种感觉,叫做物哀,是对世事无常的感叹。太阳、蒲公英、鸣蝉、锤星,还有我们,都服从麦克斯韦的方程式,都注定会消逝,一秒钟后也好,一万年后也罢。”

我看着周围干净的街道,漫步的人们,青青的草地,傍晚的暮色。然后我懂了,一切都有自己的位置,一切都恰到好处。我们继续走着,长长的影子融在一起。

即使锤星就悬在头上,我也不害怕了。

***

我工作时需要盯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指示灯,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围棋盘。

这基本上是一份很无聊的差事。太阳风的压力让太阳帆稍稍弯曲,指示灯显示的就是太阳帆上各个位置的张力,它们以固定的节律闪烁着。这种节律在我看来,就像明迪睡梦中的呼吸一样熟悉。

我们现在的航速已经可以用光速的百分之几来衡量,再过若干年,当速度足够快时,飞船就会把太阳帆的方向对准室女座61和它的行星。到那时,赋予我们生命的太阳就会像遗忘的记忆一样,一去不返。

但是今天,指示灯的节律似乎有些不正常,东南角的一盏指示灯看起来闪得快了零点几秒。

“导航室,”我对着麦克风说,“这里是太阳帆监视站一号,你能确认我们还在航线上吗?”

一分钟后,明迪的声音在我的耳机中响起,带着一丝惊讶:“我都没注意到,确实有一点点偏离航线,发生什么事了?”

“我还不太确定。”我紧紧盯着指示灯,那盏灯看起来很不合群,失去了和谐。

***

妈妈要带我去福冈市,但没有叫上爸爸。“我们去圣诞大采购,”妈妈这样对爸爸说,“回头送你个惊喜。”爸爸笑着摇头。

我们穿过繁忙的街道,由于这可能是地球的最后一个圣诞,空气中反而多了一些节日气氛。

在地铁上,我瞥了一眼邻座乘客的报纸,头条是《美国反击!》,配以美国总统展现胜利微笑的大幅照片。下面还有一组照片,有的我曾经见过:几年前美国第一艘疏散飞船在测试飞行中爆炸、某个流氓国家的领袖在电视上声称对此负责、美国大兵开进外国首都。

再往下是一篇短文:《美国科学家怀疑世界末日论》。爸爸说过,有些人宁愿认为世界末日的说法是假的,也不肯相信人类已经无能为力。

我盼着给爸爸挑一个圣诞礼物,但是妈妈并没有带我去电子市场买东西,而是去了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城区。妈妈拿出手机说了几句,说的是英语。我抬头看着她,有点诧异。

面前的建筑物上飘扬着巨大的美国国旗。我们在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坐下,一个美国人走进来,满脸沮丧,尽管他极力掩饰着。

“铃……”他叫了妈妈的名字,欲言又止。这一个简单的音节,充满了惋惜和渴望,一定隐藏着一段复杂的往事。

“这是哈密尔顿博士。”妈妈介绍道。我点点头,主动和他握了握手,就像电视上的美国人一样。

妈妈和哈密尔顿博士说了一会话,她开始抽泣。博士尴尬地站着,像是想要拥抱她,却又不敢。

“你留下来,跟着哈密尔顿博士。”妈妈对我说。

“什么?”

妈妈抚着我的肩膀弯下腰来,看着我的眼睛:“美国人在地球轨道上有一艘秘密飞船,这是战争前他们唯一发射成功的飞船,哈密尔顿博士设计的。他是我的……老朋友,可以带一个人登船,这是你唯一的机会。”

“不,我不走!”

妈妈还是打开门往外冲,哈密尔顿博士则紧紧抱着我,我使劲地踢打,大声哭叫。

门外站着爸爸。我们都呆住了。

妈妈突然放声大哭。

爸爸拥抱了她,我从没见过爸爸拥抱妈妈,这看起来像美国人的动作。

“对不起!”妈妈已是泣不成声,一直说着“对不起”。

“没事的,”爸爸说,“我明白。”

哈密尔顿博士放开了我,我扑进爸妈的怀里,用力抱紧他们。

妈妈看着爸爸,她没有说话,目光中却饱含了千言万语。

爸爸的面容柔和起来,像一座活过来的蜡像。他叹了口气,看着我。

“你不害怕,对吧?”

我点头。

“那你可以上路了。”爸爸看着哈密尔顿博士的眼睛,“谢谢你照顾我儿子。”

妈妈和我看着他,我们很惊讶。

蒲公英,
秋暮瑟瑟风,
敢播天涯中。

我点点头,装作听懂了的样子。

爸爸一把抱住我,很用力。

“记住你是日本人。”

他们走了。

***

“太阳帆被什么东西击穿了。”哈密尔顿博士说道。

挤在这个狭小房间里的都是高级指挥人员——除了明迪和我,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。现在不是让其他乘员恐慌的时候。

“这个破孔让飞船发生了倾斜,偏离航线。如果不补上它,破孔就会被太阳风撕裂得越来越大,整个帆面很快就会破裂崩解,希望号就会漂泊在宇宙中了。”

“有没有办法修好它?”船长问。

哈密尔顿博士,这个一直把我当儿子看待的男人,摇了摇他的满头白发。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绝望。

“破孔离太阳帆的中心结点有几百公里远,派人太空行走到那里要花上很多天,因为在帆面上不能走得太快——帆面太薄,造成新撕裂的风险太大。等我们的人到达破孔时,破孔可能已经大得补不上了。”

一切走远,万物消逝。

我闭上眼睛,想象着太阳帆的样子。帆面太薄了,如果不小心碰到,它很可能会破裂。太阳帆由复杂的折叠骨架系统支撑起来,让整个结构兼具刚性和弹性。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太阳帆在太空中展开的景象,就像妈妈给我做的折纸。

我设想着自己用系链反复钩住、松开骨架,借力掠过帆面的动作,就像蜻蜓点水。

“我能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太空行走过去。”我说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,我解释道:“骨架的结构我非常熟悉,我这十几年来每天都远远地盯着它们看,我能找到最快的路径。”

哈密尔顿博士充满疑虑:“这些骨架设计时没有考虑太空行走的要求,我从没设想过这种情况。”

“那我们就即兴创作,”明迪说,“我们是美国人,见鬼,我们从不轻易放弃。”

哈密尔顿博士抬头看看,“谢谢你,明迪。”

我们制订计划,互相辩论,大声争吵,忙了一整夜。

***

从居住舱沿着长缆攀爬向太阳帆的过程艰苦而冗长,我花了将近十二个小时。

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我名字的第二个字:

“翔”,意思是不扇动翅膀的飞行。看到左边的部首了吗?那就是我,用头盔上的一对触角绕在长缆上。我的背上是翅膀——实际上应该说是助推火箭和附加燃料罐,推动我缓缓前进,去往光洁而纤薄的穹顶,那面挡住整个太空的太阳帆。

明迪通过无线电跟我聊天,我们互相说着笑话,分享着小秘密,设想着将来要做的事。当我们没什么可说时,她就唱歌给我听,目的是帮我保持清醒。

“われわれはほしのあいだにきゃくにきて.”

***

但是,爬过长缆其实算是简单的部分了。沿着错综复杂的骨架穿越帆面、行走到破孔的位置要难得太多。

我离开船舱已经三十六个小时了,明迪的声音既疲惫又衰弱,偶尔打个哈欠。

“睡吧,宝贝。”我轻轻对她说。我也累坏了,真想闭上眼睛,哪怕只有一小会。

夏夜,我走在小路上,父亲走在我的身边。

“我们生在一个满是火山、地震、台风和海啸的地方,大翔。我们总是面临各种威胁,就像悬浮在星球表面的狭长陆地,下面是沸腾的岩浆,上面是冰冷的真空。”

我的意识又回到宇航服里。半梦半醒的一瞬间,让我的背包撞到了太阳帆的一根横梁,差点撞掉一个燃料罐,幸好我及时抓住了它。为了让我的速度更快些,我的装备被减轻到最后一克,没有任何出错的余地,我什么东西都不能丢。

我努力驱除梦境,继续前进。

“正是这种对死亡紧邻和一瞬之美的领悟,让我们坚韧不拔。物哀,我的孩子,是人和宇宙的共鸣,这是我们民族的灵魂,让我们经受住了核爆,经受住了地震,经受住了海啸,经受住了被消灭的考验,而没有绝望。”

“大翔,醒醒!”明迪带着哭腔不顾一切地喊着。我突然惊醒,这是有多久没睡觉了?两天,三天,还是四天?

太空行走大约还剩最后五十公里,我必须放开太阳帆的骨架,全部靠助推火箭来控制位置。在亚光速状态下飞越太阳帆表面,光是想想就让我头晕不已。

父亲忽然又出现在我身边,他悬浮在太阳帆下面,我们在下围棋。

“看看棋盘的东南角,发现你的棋要被切成两段了吗?我的白子很快就能围住你,吃掉整条大龙。”

我看着父亲的指向,果然非常危险。我忽略了一个断点,原本以为连成一片的大龙其实是两块孤棋,中间漏了一个洞。我的下一手棋必须补上这个致命的断点。

我赶紧摆脱幻觉。我必须完成任务,然后才能睡觉。

我到了。在我的面前,是太阳帆上的洞。飞船在高速航行时,一小粒躲过离子护盾的宇宙尘埃都可能造成毁灭性后果。破孔已经开始撕裂,残缺的边缘在太阳风和宇宙射线的推动下轻轻飘着。虽然单独的一个光子非常渺小,微不足道,几乎没有质量,但聚集在一起却可以推动巨大的太阳帆,带着一千个人远航。

宇宙真是令人惊叹。

我拿起一枚黑子,准备补上断点,把两块孤棋合二为一。

棋子变回了我背包里的修理工具。我操纵助推器,悬停在破损的位置。透过破孔,我能看到飞船前方的星星,飞船上的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片星空了。我想象着,终有一天,在其中一颗星星周围,融合为一个新民族的人类将从近乎灭绝的困境中复兴,重新振作,再次繁荣。

我小心翼翼地把修补带粘在破损处,然后打开喷枪,对着修补的地方加热。我能感觉到修补带在融化,慢慢扩散开,与帆面的碳氢化合物融合在一起。等这一步完成,我就可以用银原子蒸汽重塑光亮的反射层了。

“有效果了。”我对着麦克风说,那边隐约传来庆祝的声音。

“你是个英雄。”明迪说。

我笑了,觉得自己就像日本漫画里巨大的英雄机器人。

喷枪发出噼啪的声音,燃料用完了。

“看仔细了,”爸爸说,“你想用这手棋补断点,可这是你真正想要的吗?”

我使劲摇晃连着喷枪的燃料罐,真的空了。这正是撞到横梁的那个燃料罐,撞击肯定导致了泄露,燃料无法完成修补工作了。修补带在空中轻轻飘动,破损只补了一半。

“马上回来,”哈密尔顿博士说,“补充燃料,再试一次。”

我已经精疲力竭,不管我怎么努力,我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赶回去。等我再往返一次时,谁知道破口会撕裂成多大?哈密尔顿博士一定比我还清楚这一点,他只是想让我快点回到温暖、安全的飞船上去。

我背上的燃料罐里还有燃料,是供我返程时用的。

父亲的面孔写满了期望。

“我看见了,”我慢慢说道,“如果我用这手棋补了断点,就没有机会去救东北角那小块棋了,你会吃掉它们。”

“一手棋是不能下在两个地方的,你必须做出抉择,儿子。”

“告诉我该怎么做。”

我看着父亲的脸,想找到答案。

“看看你周围。”爸爸说。我看到了妈妈、前田太太、首相、久留米的邻居们,看到了所有一起等待的人们,在鹿儿岛,在九州,在日本,在整个地球上,在希望号上。他们期待地看着我,等着我做出抉择。

爸爸的声音轻轻响起:

熠熠星,
往来皆过客,
挥别笑留名。

“我有办法了。”我告诉哈密尔顿博士。

“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。”明迪骄傲又高兴地说。

博士沉默了一会,他知道我在想什么。“大翔,谢谢你。”

我把喷枪从空燃料罐上摘下来,接到我背后的燃料罐上。喷枪明亮的火焰燃烧起来,像一把锋利的刀。我排列着面前的光子和原子,把它们编织成坚韧的网。

太阳帆背后的星空又被遮了起来,帆面变回了完美的镜面。

“纠正航线吧,”我对着麦克风说,“结束了。”

“明白。”哈密尔顿博士说。他极力掩饰着声音中的悲伤。

“你快点回来,”明迪说,“如果我们现在纠正航线,你就没办法在骨架和长缆上固定自己了。”

“没事的,宝贝,”我轻轻说着,“我回不去了,燃料不够了。”

“我们去接你!”

“你们没办法用我的速度通过骨架,”我温柔地告诉她,“没有人像我一样熟悉骨架的结构,等你们到我这里时,我的氧气已经用完了。”

我等她恢复平静。“我们不要说伤心的事了,我爱你。”

我关掉无线电,飞向深空,以免他们进行白费力气的营救行动。我不断下坠,离太阳帆的顶盖越来越远。

太阳帆慢慢离去,揭开了群星的面纱。昏暗的太阳也只是星星之一,不升,不落。我独自漂泊在群星之中,也成了其中的一员。

一只小猫在轻舔我的内心深处。

***

我用这手棋补了断点。

如我所料,东北角的棋子被爸爸吃掉了,漂泊在棋盘之外。

但我的大部队安全了,它们将来甚至还会发展壮大。

“可能围棋里也有英雄。”博比的声音说道。

明迪说我是个英雄,但其实我只是一个简单的人,在正确的时间,出现在正确的位置。哈密尔顿博士也是英雄,因为他设计了希望号。明迪也是英雄,因为她让我保持清醒。我的母亲也是英雄,因为她忍受离别之苦让我活下来。我的父亲也是英雄,因为他教会我做正确的事。

所有人的命运交织成一张网。我们生命的意义,由各自在网中坚守的位置来定义。

我面前的棋盘渐渐模糊,棋子融为一体,变成流逝的生命和悸动的呼吸。“单独的棋子不是英雄,但所有的棋子在一起,就是英雄。”

“真是美好的一天,不出去走走吗?”爸爸说。

我们一路走下去,记忆融入了每一叶芳草,每一滴露珠,残阳如血的每一道光芒——夕阳无限好。